海口冬日清晨，陽光仿若一層薄紗，輕柔地鋪灑在沉睡的大地之上，給世間萬物鍍上一層朦朧暖光。

楊鶴 攝

為趕在上班前完成一份緊急材料，我踏著晨曦前往單位。剛邁出電梯，看見庭審等候區的長椅上，躺著一位中年婦女，剎那間，我的心驟停了半拍。

往事如昨。

那時，我在法院執行局工作，承辦了一起集資詐騙責令退賠案。被執行人打著投資高額利息的幌子，通過隱瞞真相、虛構資金用途等欺詐手段，騙取他人巨額財物，用于奢侈消費、投資房產、炒股。東窗事發后，被執行人被判刑，其名下財產早已轉移，無任何可供執行資產，致使30多名被害人近千萬資金無法歸還。于是，作為案件承辦人的我，成了這30多名被害人眼中的“債務人”。

起初，被害人們沒日沒夜的電話、短信咨詢案件進展，為了緩解溝通壓力和方便共享財產線索，我創建了一個微信群，把大家拉了進去，但案件核心問題始終無解。后來，他們認準執行局每周一接待日，定時定點、分批分組來法院討說法。說是督促辦案，更多時候是宣泄情緒，怒吼、拍桌子、嚎啕大哭、恐嚇威脅等等。

在我看來，干法院執行工作，不怕申請執行人有情緒，有期待才會有情緒，就怕他們毫無情緒，心如死灰。所以，眾多被害人中，“靜睡”大媽最是揪緊我的心。她會不時現身法院大廳，不吵不鬧，不吃不喝，長時間躺睡在長椅上。法警軟硬兼施皆置之不理，我多次耐著性子溝通，換來的也是一言不發。她那沉默無聲卻又執拗無比的姿態，透著深深的絕望，像一把沉重的枷鎖，壓在我的心頭，直至我離開法院。

眼前，睡夢中的中年婦女，身形蜷縮成小小的一團，雙腿緊緊彎曲，膝蓋幾乎貼近胸口，臉頰側倚在壓著背包的手臂上，幾縷發絲凌亂地垂落額前，眉頭下意識輕皺，呼吸急促而沉重。身上的舊外套，邊角多處磨損起球，下擺處還沾著些許灰塵，椅子下整齊地擺著一雙顏色暗沉、鞋頭磨損的皮鞋。

我下意識地輕咳一聲，她瞬間驚醒，迅速坐起身，雙腳踩在地板上，眼神里全是驚恐與慌亂。我見狀，關切道：“天冷，容易受涼。”

她這才回過神，慌忙把腳往鞋里塞，大概是鞋子擠腳，鞋面被撐得緊繃繃的。

“不好意思，我不是故意睡這里的。飛機凌晨才到海口，為了省住宿費，也怕錯過開庭時間。”她佝僂著背，腦袋低垂，右手揉搓著左臂，聲音里滿是歉意。

我將手里的早餐遞給她，她先是一愣，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，旋即慌忙擺手拒絕，局促說道：“我待會兒下樓吃。”

我問她：“幾點的庭？”

“九點。”

“第幾審判庭？”

“第一審判庭。”

上午九點第一審判庭待開庭的案件，是我承辦的案件，她是我的當事人無疑了。我指了指旁邊的第一審判庭，提醒她：“九點在這開庭。”

她感激一笑。

先前的閱卷，讓我對她涉及案件相關的基本情況有所了解。

她叫王麗，河南人，離職前是建材公司一名切割工，離職時建材公司與她簽訂了一份《勞動合同終止協議書》，協議書中明確約定了薪資、加班費、經濟補償數額以及上述款項支付的時間、方式，但建材公司未按約定履行。她追討無果后，以協議書確定的數額向我院申請勞動仲裁。

審理這類案件相對簡單，從證據層面看，協議書白紙黑字，清晰記錄了雙方協商一致的離職相關事宜；從程序上看，協議明確了雙方權利義務，可以省略梳理復雜的事實爭議。法律依據為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（一）》法釋（2020）26號第三十五條規定，“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就解除或者終止勞動合同辦理相關手續、支付工資報酬、加班費、經濟補償或者賠償金等達成的協議，不違反法律、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，且不存在欺詐、脅迫或者乘人之危情形的，應當認定有效”。表象之下，我們會著重審理雙方簽訂的協議，是否存在違反法律、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，且存在欺詐、脅迫或者乘人之危情形。

司法實踐中，作為弱勢一方的勞動者，在勞動關系解除過程中，實難采用欺詐、脅迫、乘人之危等不正當手段對公司施加影響。

九點的庭審進行很順利，公司除了沒錢支付以外，事實部分不持異議。

庭后調解，我以《勞動合同終止協議書》沒有囊括王麗未休年休假工資報酬、未簽訂書面勞動合同第二倍工資向公司施壓。公司代理人表示，回去定當竭盡全力說服老板。

“仲裁員，不用來開庭了吧？”王麗語氣急切地問。

“不用。像你這樣的情況，一開始向我院申請線上開庭審理就行，不用大老遠跑來。”我提示道，“接下來，如果調解成功，我們會組織你們線上調解簽字。調解不成，即使案子去了法院，你也可以申請線上提交材料、線上開庭，但手機一定要保持暢通。”

“太謝謝你們了。仲裁員，我先走了，家里閨女盼著我回去。您瞧，電話又打來了。”

此時的她，脊背筆挺，雙眸透著奕奕神采，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幸福。

與凌晨初見時，判若兩人。

在世界的宏大敘事里，無數如她一般的人。他們平凡、渺小，時常困于窘迫、丟失體面。可一想到他們，是家中老人牽腸掛肚的子女、是伴侶心心念念的愛人、是孩子無所不能的父母......他們何嘗不是某些人的整個世界？